第51章
就瞧见应笑侬,他坐在角落里,和上次见时不大一样,身上少了些傲气。专业测试是彩唱,大多数人已经扮上了,应笑侬揉了胭脂,眉毛口红还没上,看见宝绽,他一愣,随即别过头。 唱戏,什么行都能自己扮,唯独旦角不行,宝绽走过去:“给你梳头的呢?” 应笑侬没搭理他,对着镜子画眉毛,人头发和白芨皮放在手边桌上,宝绽挽起袖子要去接水。 “不用你,”应笑侬瞥他一眼,“我自己行。” 宝绽没管他这些小脾气,接来一盆水,把白芨皮放进去,一把一把地抓:“唱哪出?” 应笑侬抿着口脂,拿下巴颏给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,上头搭着一件团花紫帔,还有一个黄布包的“帅印”,是那出《穆桂英挂帅》,要梳大头。 “我给你来。”说着,宝绽把人头发铺在桌上,拿抓出了沫儿的白芨水往上涂,等头发缕粘手了,就开始贴片子。 梳大头要“小弯大柳”,宝绽给应笑侬系上包头布,从中间往两边,一片一片贴出个桃腮粉面,再系上线尾子,一个长发及踝的女娇娘就成了。 应笑侬露出了笑模样,风华绝代的,从镜中看着宝绽:“你行啊。” 宝绽给他捋发尾:“是你底子好。” 接着插宝石簪、插水钻、插蝴蝶压鬓簪,然后在脑后插上后三条,两边插耳挖子,头上戴蝴蝶顶花,穆桂英没有偏凤,两鬓都插花骨朵,应笑侬扭个身儿,顶着一头斑斓珠翠,缓缓站起来。 “哟!”门口有人来了一嗓子,嘶哑粗粝,“我的美人儿!” 宝绽看过去,是个铜锤花脸,勾着老脸,戴侯帽,挂白髯口,一身大紫的行龙蟒,是《二进宫》的徐延昭。 应笑侬袅袅婷婷去穿帔,回了他句:“滚。” “哎你说你这嘴,”那花脸走过来,见应笑侬是唱穆桂英,来劲儿了,“嘿,咱俩一对儿紫,般配!” 应笑侬一偏头,把线尾子甩到宝绽手里,边穿戏服边介绍:“这黑头(1)是戏曲学院的张雷……” 没等他说完,就听远远的一声喊:“张雷,哪儿呢!” 声音是女的,片刻后进来的却是个老生,穿白蟒,戴纱帽,挂白三髯口,怀里抱着个笏板,是《二进宫》的杨侍郎。 她穿上厚底儿还比张雷差一块儿,但扮相俊,扫一眼应笑侬和宝绽,眼里的轻蔑不言而喻:“马上就到咱俩了,你瞎溜达什么!” “看把你紧张的,”张雷跟她往外走,“咱们这届就属你最出彩儿,谁上不去也不能把你刷下去,你放心吧……” 他们往前台去了,宝绽看向应笑侬。 “人家是专业院校出身,”应笑侬抖了抖水袖,端起大青衣的范儿,“瞧不起我这种野路子。” 宝绽读的是师范,也不是专业戏校毕业,但他在时老爷子那儿挨过的打流过的汗,绝不比专业院校少,他抿起唇,心里起了一股劲儿。 (1)黑头:铜锤花脸的别称,也叫唱工花脸、大花脸。 第8章 应笑侬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,宝绽在观众席上看他,模样身段万里挑一,嗓子比那天在龚奶奶家还透亮,唱完那句“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”,他收起水袖施施下场,光彩在场上久久不散。 结果是当场公布的,一共25个人18组,取头七名,这七名按顺序依次公布,没念到名字就是落选了。 不出所料,张雷和给他搭戏的女老生并列一二名,应笑侬没掭头,跟宝绽坐在一起,抿着嘴角很紧张。 第三名不是他,第四名还不是,宝绽侧身抓了抓他的手,轻声说:“放心,我在台下看着呢,你出类拔萃。” 应笑侬什么都没说,只是用力回握住他。 接下去,第五名不是,第六名也不是,宝绽觉出不对劲了,凭应笑侬的本事,绝不至于落个垫底,可第七名出来,他居然落选了。 “哎?”宝绽腾地从座位上起来,要去找考官理论,手却被牢牢抓着。 “松开,我去问问!” “有什么可问的,”应笑侬苦笑,“不行就是不行。” “你怎么不行了,”宝绽冲前头嚷嚷,“你比他们都强!” 考官们听见,纷纷收拾东西离场,考生们或得意或沮丧,也三三两两散去,整个小剧场瞬间空了,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昏暗的观众席上,紧紧握着手。 坐了好一会儿,应笑侬深吸一口气:“走了,掭头。” 手被松开,上头凉凉的一层汗,宝绽跟着起身,场上的灯全关了,只有应急通道荧荧的一点绿光,应笑侬的背影绰约,在朦胧的黑中婀娜摇曳,红粉英雄被斩落马下,穆桂英铩羽而归。 后台没有人,卸完妆都走了,宝绽这才明白他们在外头坐那一会儿是为什么,应笑侬的傲气没有变,只是藏到了骨头里。 他还是坐角落那个位置,一颗一颗往下摘头面,正摘顶花的时候,走廊上有人说话: “张姐,今儿的穆桂英是真好。” 应笑侬摘花的手一顿,宝绽看向镜中,他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,像是忍着泪。 “可惜是个男旦,没要。”有水桶落地的声音,应该是剧院扫地的阿姨。 “男旦怎么了,四大名旦还是男的呢。” “时代不一样了,现在不兴这个。” “那个女老生呢,怎么要了?” “女的和男的两回事,女扮男装看着新鲜,男扮女装就有点……”阿姨低了声儿,“伤风败俗。” 应笑侬攥着顶花的手啪地拍在桌上,宝绽赶紧过来,拽着他面向自己。 应笑侬全身都在颤,睫毛、嘴唇、没摘掉的头面,眼泪在眼圈里转,强忍着不掉下来。 “没关系,”宝绽握着他的肩膀,“这回不行,还有下回。” 应笑侬摇头:“没有下回了。” 宝绽蹙眉。 “国剧院、演艺中心、市艺术团,”应笑侬惨淡地说,“没一个地方要我……” 这里是最后一家,宝绽的心一下子揪紧。 不知道是谁抱的谁,他们搂在一起,应笑侬的泪终于落下来,渗进宝绽脖子里,油彩蹭脏了衣服,雪白的水袖长长拖在地上。 宝绽捋着他的背,龚奶奶说的不对,应笑侬唱戏,绝不只是图个乐儿。 “还有一家。”他说。 应笑侬抬起头,脸上湿淋淋的,傲气让现实打得粉碎。 “是一家私人剧团,”宝绽郑重地说,“叫如意洲,有一百多年历史,当家的叫宝绽,对应笑侬扫席以待。” 应笑侬愣在那儿,睁圆了眼睛。 “你去吗?”宝绽问。 隔了许久,又仿佛只有一刹,应笑侬说:“去。” 如意洲就这么得着了一个千金难求的大青衣。 应笑侬收回小指,放开宝绽的银镯子:“七年前,你在市京剧团帮我梳了一次头,谁想到一直梳到今天。” “可不是,”宝绽抱怨,“哪个当家的成天给演员梳头,等如意洲挺过去,赚钱了,我给你雇两个梳头师傅,轮流伺候你。” 他们都知道,如意洲没有那一天了,但谁也没说破。 “你看咱们团,要老生有老生,要花脸有花脸,一个青衣一个刀马旦,什么都不缺,配置没问题,就是差钱。” 宝绽点点头,应笑侬拉住他:“钱,我去想办法,团里,老时照应,你,什么也别想,给我把身体养好,听见没?” 宝绽没应承。 “听见没!”他不答应,应笑侬就使脾气。 宝绽无奈,只得先同意。 “行了,我走了。” 宝绽看一眼手机:“都十二点了,留这儿睡吧。” “队友等我吃鸡呢,”应笑侬拿好东西,“你别瞎操心,天塌下来大家一起顶着。” 宝绽送他出门,回来隔着窗看了好久,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上楼。 楼外是漆黑的夜色,树影在风中变换着悚然的面貌,宝绽把二楼的电视打开,听着声音去洗脸,这时楼下门铃响。 他第一反应是应笑侬落了东西回来拿,返身跑下楼,边开门边说:“我就说你别走了,陪我睡一夜,明天……” 门外是个挺拔的高个子,一身奢靡的灰西装,听见他的话,尴尬地往外看了看:“嗨,方便吗?” 宝绽不知道他尴尬什么,敞开门让他进来:“方便,你怎么来了?”他真诚地笑,不带一丝客套,“又加班没饭吃?” 匡正随着他笑,他们不算熟,可能是夜色,让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走近了彼此:“早上就那么把你放大马路上,我挺过意不去的。” “没事,”宝绽早忘了,“我下车那地方其实挺方便,过马路就是公交站。” 匡正阅人无数,瞧得出来他是真心话:“现在有空吗?” 宝绽茫然地歪着头。 匡正潇洒地撩起西装前襟,双手撑腰:“我请你吃个饭。” “现在?”宝绽惊呼,“半夜!” “世贸那边有一家清吧的龙虾不错,芬兰人开的,营业到三点,我很熟,能要到好的两人位。” “太夸张了……”宝绽一个劲儿摇头,“半夜,去世贸吃龙虾,我……” 匡正不让他犹豫:“说实话,我刚下飞机,饿疯了。” 这对他匡大VP来说,已经算是恳求了。 “你饿呀,”宝绽转身往厨房那边走,匡正跟着他,看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密封饭盒,打开放在桌上,“晚上剩了点饭,给你热热?” 冰箱、剩饭、热热,这三个词没一个是匡正能接受的,他不假思索拒绝:“我从来不吃剩……” 眼睛往下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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