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” 是因为他瞧着比九郎更能拿得出手,还是觉得九郎尚未及冠,不能定性,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? 妒忌在唇舌间滋生,好似含在齿间的酒浆,一点一点被吞咽下去。 陆寅承认,自己是妒忌自己的九弟的。 不管是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”,还是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,都是他现在写不出来的诗句。纵然他才是那个被祖父选中,摆到人前的青年才俊,但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深深妒忌着那个真正才华横溢的人。 而在这种妒忌下,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。 他想,他想取代陆安,成为写出那么有灵气的诗句的人,成为那个万人赞叹的人。 陆山岳感觉到自己孙子那希冀的目光,心底暗叹一声。 他能怎么说,他能说是因为陆安她不是陆家人吗? 于是只能说:“她的诗做得很好,词却不行,商州读书人历来认为诗乃羔雁之具,不如词之文辞美。” 陆寅:“他词不好?” 陆寅瞬间感觉自己好似识破了陆安的一个小秘密,心情顿时好了起来。 果然,人各有所长,诗句他是比不过了,但……他陆寅比起诗,更擅长作词! 风声雪声都掩不住陆二郎听到那句话时的心悦之声。然而,陆山岳哪里知道陆安到底会不会作词,只在心里暗下决定,要尽量压一下她,不能再让她施展文采。 ——不然,真正的陆九郎换回来后要怎么办?他可写不出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。 不,也未必……历来夫人为夫君润色诗词,都是美谈…… 心中思绪纷纷扰扰,不妨碍陆山岳安抚陆二郎:“你莫与兄弟计较,每日多练练字,可别疏忽了,省的日后到了需要用笔时,字迹丑陋,贻笑大方。” 流放路上哪来的纸笔给他用?等等,驿站好像是有纸的,但也不可多要,能厚着脸皮寻要一人份已是顶天了。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…… 陆寅眼睛一亮。 * 来拜会的举人知道陆山岳如今遭了难,必然多有窘迫。但看到陆公如今瘦骨棱棱,衣不兼采的模样,还是眼眶一红。 陆公这般可与琨玉秋霜比质的仁人君子,社稷之器,怎能受此折辱啊。 连忙上前拜见,言语间还谈及了他们带了三五扇肉,六七袋大米,还有一罐子猪油、一袋子柑橘过来,希望能够改善一下陆公的生活。 ——这些东西正是陆家人需要的,也比送什么钱财、茶叶还有诗词文章实在。 陆山岳诚恳道了谢,驿卒便去把这些东西搬往后厨。 陆寅的目光落在那肉袋子和米袋子上。袋子用料非常实诚,完全没办法透过表层看到内里装的东西,而且大冷天的,也没有什么米香肉香,但陆寅依旧感觉自己嗅到了白米饭的香气,恍惚间,能看到白澄澄的米饭在锅灶中飘出蒸汽,模糊着人脸,也模糊了窗棂上遮风兽皮的纹路。 还有肉…… 陆寅微微垂首,不让自己继续看那些东西,以免出丑。 也是这次抄家流放后,他才知晓,原来炒菜这种东西只在士大夫阶层流传,国中绝大多数人还在吃炖菜。因为他们要么没钱打铁锅,要么舍不得拿猪油炒菜。一路行来,驿站基本上只提供炖菜,或者咸豆、肉酱,想要炒菜,可以,拿钱。 但陆家被抄家了,哪来的钱? 偏偏那恶心人的阉竖还总喜欢和他们一起吃饭,顿顿炒菜不落,引得陆家人情汹汹。 不过……这次虽然还是吃不上炒菜,但他和他的家人可以吃上一顿肉了。 这想法浅浅掠过心间,陆寅面上也带了柔和的笑意。 而陆山岳,已然被围了起来。 举人们行礼之后,很亲热地询问:“听闻陆公前几日受了凉,身体可有恙?” “所谓泰极成否,否极泰来,陆公此次流放,定然经不得多久便会被官家召回了。” “新君嗣位,内臣罔上,可怜陆公遭奸人陷害,身陷囹圄。那该死的阉货……” “陆公……” 一通问候夹杂着同仇敌忾过后,就是询问诗词歌赋、经义策略,要搁以往,他们哪里能问得到陆家这位大儒,但如今,大儒也不过是阶下囚。想请教问题,一肉一果一油,足矣。 *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,陆山岳便也一一耐心作出回答。 先是指点了赵举人:“文章先不说,尔方才直接让书童磨墨,此举甚为不妥。练字需得自己磨墨,方能锻炼指腕,不然,待尔入了贡院,带不了书童,自行磨墨,腕力不支,搦管颤笔,字便丑了。” 赵举人脸一红,想起自己多次科举不过都是因为卷面丑陋,但不管怎么临摹字帖都不得法,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么简单的地方。连忙道:“受教!学生往后便改掉这般恶习!” 陆山岳又指点了张举人:“你这《礼记》学偏了,你以为修齐治平是对贵族的要求,认为士无地所以修身;又认为卿大夫有家规有家兵,封地为家,便是齐家;而诸侯有国,便是治国;周王分封天下,是以王平天下……你以此作论,很偏门的构思,我倒不说这是对是错,说不得你以后功成名就了,这也是大家之言。但科举若想高中,最好不要去赌偏门。你可还记得‘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’此句,后面那一句?” 张举人脱口而出: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。” 陆山岳快慰地说:“你这《礼记》学得很醇熟。” 张举人被这般一哄,脸也红了,连忙聚精会神来听大儒的指点——如此掰碎了,揉细了的指点,还语气和蔼,实在是难得的机缘。 陆山岳便道:“你瞧,这几句乃是相连的上下文,足以证明先贤所说真意,不在于什么贵族,而是面向众人,不然何必说‘自天子以至于庶人’?” 张举人若有所思,对着陆山岳深深一拜。 接下来是钱举人。对方本来正襟危坐,十分紧张地等着陆山岳看完文章,根据文章回答问题,没想到陆山岳突然抬头问他:“意诚而后心正,何为意诚?何为心正?” 钱举人完全没想到陆山岳会突然问他这个,本来还记得的,一下子紧张起来,结结巴巴:“所、所谓诚其意者:毋、毋自欺也……如……恶恶臭……臭……” “臭”了半天,没臭出来,别说“心正”了,就连“意诚”都没答完。 陆山岳耐心地等了一会儿,看他实在“臭”不下去了,才对他说:“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此之谓自谦。” “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,身有所忿懥,则不得其正;有所恐惧,则不得其正;有所好乐,则不得其正;有所忧患,则不得其正。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食而不知其味。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” “你的文章没有问题,中规中矩,但基础太差了。正常写文还可,一旦进了贡院,精神紧绷,便会记不起来经文——你应该也记得,我方才答的那两段,与我的问题,同出一书。” 钱举人便又结结巴巴地回:“是……好……是……哎呀!”他急得一跺脚,恨不得给自己换一张嘴。 其他人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,钱举人自己也对自己哭笑不得,挠挠脸颊,憨憨地笑。 第7章 陆山岳又耐心地多指点了几处地方,这才开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流程—— “近期朝中诸公皆在争论实学致用还是才学至上。若前者胜,往后科举将会不以辞赋取士。” “此事与众举子息息相关。吾观尔等六经尚薄,三史未悟,擅诗赋而非策论。不若各自以梅花为题,填卜算子词。不沾诗赋,便不算是妄议朝政,写一首好词,也能让官家知晓,举子心中还是更挂念诗赋,亦知晓,才学非是华而不实之物,其雕虫篆刻,驱驾典故,博古通今,何尝不是治民经国之术?” 一众举人拍手叫好,欣然应允,个个自觉自己也算是为国分忧了。 他们知晓陆家如今情况不妙,都是自带了笔墨纸砚,不一会儿,就纷纷作出一首词来。 这个说:“不是恋繁华,但被芳尘误。梅子黄时上小楼,饮酒离肠处。柳絮随风舞,醉影枝斜暮,若无多情听叶鸣,便只心头堵。” ——这个完全记错“梅子黄时”的意思,跑题跑了十万八千里的。 那个说:“月是雪中魂,梅是霜风骨。我住吴山尽忆梅,魂骨铮铮舞。才看岁寒归,又绕胡羌处。百里迢迢一日达,谁愿梅花误?” ——这个倒是没记错,但是写的也一般般。 紧接着又有写的还好、还行、上好、上佳的咏梅词,一篇接一篇,写得激情飞扬,互相品鉴。 陆寅的能力还是有的,写出来的词非常漂亮,在众举人间独占魁首,众人自愧不如。 将陆寅好一番吹捧后,到了吃午饭的时间,举人们纷纷告辞,并且言语间暗示:“此次实在受益匪浅,吾等能受陆公点拨,能与二郎相交谈,真乃一大幸事。今日雪大,许多举子来不了驿站拜会,待我们回去,他们定要后悔不迭。” 这是要把这次拜访宣扬出去,为陆寅造名。 陆寅自然是要谦虚两声的,谦虚完再夸奖举子们的词作也是才华超众。 花花轿子人抬人。双方出门之前都是脸上带笑的。 “陆公,二郎,便送到这……” 门一开,风雪顷涌而入,冷意快意刮过众人面颊,门外雪地上,一根被折断的梅枝陷于雪中,旁边翻倒一碗,空气里尚弥漫汤的热气。 风吹得梅枝晃晃悠悠,地上所作之词,字迹却是四平八稳。字没有出彩之处,但词……却是让众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。什么欢声笑语,什么你吹我捧,一下子杳无踪影。 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他们胸口,无法吐露,无法外泄,只好在胸膛中左冲右撞,大雪天憋住一身热汗。 有人怔怔念了出来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……” 恍惚间,好似看到断桥旁那株长得热热闹闹的鄢陵腊梅,花开得一朵挨着一朵,越是风欺雪压,越是满树金灿。 风一吹,花瓣旋转着,轻悠悠地飘落,浓郁的梅香就泌透了雪地,沾满了行人靴底。 “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” 念诗的举子声音很好听,清润稳重,但是,谁还管这个呢,他们只管这首词,只管这句:“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” 只管看到“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”时,仿佛那清傲的梅花香气从词作中一路蔓延,让众人胸腹间气血翻涌,为之颤栗。 “这到底是哪位才子写的词!!!” 他们今天所有人,从以前到现在加起来做的咏梅词,都不如这一首! 而且!这一首还填的卜算子!完全吊打了他们之前的词作! “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……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……谁敢妒!这样的词,这样大的差距,谁还会敢妒啊!” 钱举人翻来覆去地念这一句,这句词如同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,晃得他头脑也摇了起来,一边念,一边摇头晃脑。 “真美啊,这词……” 他这么说,其他人万分赞同。还有人索性直接往雪地里一坐,痴迷地盯着词作:“我更喜欢‘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’这句,好倔强的梅花,好高洁的品格,哪怕成泥作尘了,也要留下一股清香。孙兄今日要忙家宴,来不了驿站,他要是知道他错过了什么,定然会抱憾终身的。” “对对!我也喜欢这句,它……” “我倒是更喜欢‘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’这句……” 一群社会地位不低的举人老爷团团围着雪地里一首咏梅词,用他们的品鉴能力,构造出优美、磅礴、神圣的虚幻氛围。 陆山岳一看到这首词,就知道它是谁写的了。 果然啊……诗如其人,能写出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这样张扬且气吞万里诗句的人,怎么会默不作声地接受别人的安排。 陆山岳轻轻阖眼。 他仿佛能看到陆安听完他对词作的要求后,踩着雪地漫不经心地来到大门外,饮汤写词,挥洒自如,留下一首绝艳的词作。 那双沉静的眸子仿佛微微带着讽意,遥遥地看着他们,似乎在说:我不需要你的偏爱,不需要你来带我去博取名声,这种东西,我自己就能来取。 陆寅很妒忌陆安。但再妒忌,看到这首词的第一瞬间,他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词句拉扯着沉进词句之中,一句接一句地坠落下去,妒忌的情绪变得无限遥远,眼里心里只有这首词。 那一个个字,仿佛是丛中荆棘,在他坠落到最底端时,猛地穿透了众人吹捧时在他身周形成的虚幻泡沫。 陆寅很想愤怒,很想在心里嘲讽:一任群芳妒,什么意思?你陆安是在暗指谁? 但这一刻,他只能沉默,静静看着那群之前还围着他的举人,激动地围着那首词不散。 冰凉的雪花仿佛钻进他的鼻腔,冷气直寒肺腑。 不,不是仿佛,起大风了。 大风突如其来,卷起花,卷起叶,也把雪地上的雪卷了起来,四处扑散。 “别!!!” “我的词!!!” 有举人撕心裂肺地惨叫,往地上一扑。但为时已晚,风卷得雪地乱糟糟,地面上的字迹或是缺胳膊少腿,或是一整个字都被掩埋了。 就算他们已经记下来整首词了,但……词作者亲笔所书,和他们的抄录能一样吗! ——一定要说,就是你收到了你本命的独家海景房,独一无二,然后,这个谷子都没来得及被他们拓印,就意外被拖拉机碾过去,彻底碾碎了。 他们啊啊啊叫着,趴在雪地里,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之前的文字扒出来。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做的是无用功。 风夹着雪花后掠,举人们乌黑的鬓发上落着点点白雪,他们扒了半天没有效果,突然听到同伴中有一人在问:“陆公,看二位容态,是否知道写这词的神人是谁?” 其他举人:“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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