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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

” 惊喜地从雪地里爬起来,这时候才似乎刚感觉到雪地冷,一个个打起了哆嗦,但还是情绪激动地纷纷追问:“求陆公告知!” “方才念出词作便觉唇齿留香,若不能见到作者,我等便要食不知味了。” “求鸣泉先生成全!” 陆山岳不想成全,但此时此刻,他只能开口:“作此词者,正是我家九郎,单名一个安字。” 这些举人更是大喜过望了:“竟是陆家凤雏麟子!不知九郎还有无其他词作!我等可否有幸拜读!” 陆山岳说:“有诗无词。” 商州人爱词,但是……到了陆九郎那个程度,没有词,诗也可。 等到陆山岳把那两首诗念出来,绝对的鸿章钜字,这更不得了了,这相当于一天一更变成了一天三更,举人们连忙如饥似渴地品读起来,连之前趋之若鹜的陆家家主都晾在了一边。 看完后连连追问:“陆公,不知可还有其他诗词?九郎现今年岁几何?不知可否为我等引见九郎!” 陆山岳回答了前两个后,对于最后一个,当然是委婉拒绝。 ——陆安身份敏感,多见外人就多一份暴露风险。 举人们一下子不激动也不快乐了,踮着脚往驿站里探头,万分遗憾见不到本人。 便在心里想,陆九郎在未流放前是什么样子呢?想必是居住在陆家富丽堂皇的大宅里,窗前种着几株开花时积金如辉的腊梅树,门廊上来来去去下人,为他磨墨添茶,裁剪新纸。 越想,越期待看到本人风姿。但既然看不到就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定,回去一定要好好为陆安扬名。如果放着这样的诗词不宣扬出去,他们会感觉自己的人生都不完整了。 待举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,陆二郎看向祖父,他无法再忽视看到祖父坚决雪藏九郎时,那种怪异的心情:“祖父为何拒绝他们?” 明明顺势把九郎推出来,才是对陆家最好的做法啊。 陆山岳只说:“九郎我自有安排,莫要多问。” 陆寅只好闭了嘴。 第8章 午时,驿站中的厨子炖了肉和鸡蛋,端去给陆家人。至于橘子……数量不多,由陆山岳来分,首按辈分,次按男女,反正陆家几个小辈都没份。 陆五娘对此习以为常,本来也没想过会有优待。 结果,吃完饭后,一个大橘子塞到了陆五娘手里。 “喏,还你的汤。” 陆五娘瞪大眼睛,低头看看橘子,又看看陆安:“这……怎么……它……”紧张得说话都颠三倒四了。 陆安告诉他们:“之前路过厨房看到了,偷拿的。拿的时候那橘子还放在厨灶边温着呢,我一直藏衣服里,吃着不冰,不会冻到心肺。” “偷、偷拿?!” 陆五娘顿时结巴了起来。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事,怀里的柑橘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,拿着也不是,丢回去也不是。 陆安自己剥开一个橘子,一边吃,一边平静地说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” 对于一具一路流放,没怎么吃过饱饭,更别提新鲜水果的身体来说,能及时补充一点维生素C,说不定就不会倒在流放路上了。 想多吃两个。 刚想完,旁边就递过来了一个剥好的橘子,橘肉水嫩,黄里透红,剥得很漂亮,很有耐心。陆安半点没客气,接过来就吃,又吃完大半个后,扭头一看:“你怎么一口没动?不喜欢吃橘子?” “喜欢。但……”陆五娘看着那仅有的几个橘子,再想到这是魏家姐姐冒险偷出来的,就不大好意思了。 然而没等陆五娘组织好语言,手里就多了半个剥好的橘子。 再听魏家姐姐温声软语:“你吃吧。你不吃,回头雪天赶路,身体撑不住怎么办?” 陆五娘愕然看着陆安,一双眼睛渐渐蒙上雾气。 “嗯?怎么了?”陆安也愕然了。 怎么突然哭了? 陆五娘抹了抹眼泪,赧然道:“没事。就是……阿兄对我真好。” 陆安哭笑不得:“给你两个橘子就是对你好啊。” 又看向陆五娘手指上,那上面明显有戴过戒指的痕迹,如今只剩下一圈白痕。 ——这曾经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。 陆五娘抿唇,面上还是那娃娃家的稚气,思路却是清晰:“旁人给我分东西,是他们本身就有很多的。阿兄你给我吃的橘子,是你没有的。” 谁对她好,她分得清。 * 两人把橘子分吃了个干净,转头,陆安就被陆山岳叫到了房里。 “坐,今日考校你的功课。” 陆山岳眼神莫名地看着陆安:“可曾学过裴注版《三国志》?” 陆安:“略微学过。” 陆山岳:“诸葛亮集载先主遗诏敕后主曰中,勿以恶小而为之,此句何解?” 喔!知道是她偷拿的橘子,来试图管教她,敲打她了。 陆安等的就是这个。 “我哪里懂这些个大道理。”女扮男装的女郎似乎终于憋不住自己心中对陆家的反感和恶意,双手抱胸,面露嘲讽:“又没有人管过我,教过我。” 陆山岳仿佛被当头一棒,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。 ——怪不得陆安会做偷窃这样的事,分明是小孩子不知轻重,在闹事,向他表达不满。 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之后,陆山岳看陆安的眼神,一下子温和了起来,像在看闹脾气的小辈。 而且……陆安提醒了他,面前这块晶莹剔透,熠熠生辉的玉石,因着本来的性别以及后来的遭遇,还没有人开对其进行过雕琢。 一块璞玉。 陆山岳可耻地心动了。 这是女郎…… 但她才华横溢。 这是女郎,而且她姓魏,以后还要回到魏家。 但没有人教过她,他可以亲自教她许多学识,将她雕琢得更加光芒万丈——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又一个谢道韫啊!谁能拒绝教导一位天资卓绝的学生呢? 陆山岳伸手揉了揉眉心。 ——他快把自己说服了。 但他什么相关的话也没说,只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:“既然如此,你回去罢。” 陆安哼一声,转身就往外走。 然后,心里默数:三,二,一…… 身后,陆山岳的声音响起:“可曾正经开过蒙,念过书?” 陆安没回头,只是道:“不曾,只自己胡乱看书自学。” 陆山岳压了压唇角,但也没能压住脸上笑意。 他突然道:“饭疏食,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!下一句为何?” 陆安回他: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 陆山岳:“精熟《论语》,已不能说是胡乱看书了。” 陆安没吭声。陆山岳又说:“以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,被人知晓后,易在士人口中受攻讦。” 陆安笑了。 这一刻,攻守易势。陆家再也不会阻止她扬名了。 转头,女郎好似被陆山岳的话语震撼到了,没有了之前那尖锐样子,面上只有震惊,还有震惊之下,强撑着没有显露太多的不知所措。 很明显,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。 陆山岳更满意了:“从今往后,你每日用完晚饭,来我房中,我教你念书。” 陆安一口应下。 出了门后,没走多远,就看到有陆家人端着一盆热水敲响陆山岳的房门,明显是要给陆山岳洗脚。 陆安眼中笑意一闪而逝,假装什么也没看到,自然而然走远。 走着走着,似乎闲来无事,便从袖子里掏出后厨筐里捡到的麦秆,开始编织,麦秆在手上跳跃,顷刻间,就翻成了一枚菱形花结草戒指。 旁边突然传来阴恻恻一声:“陆九郎竟还有这等农家本事?”如同阴暗毒蛇,在隐秘地带伺机而动。 陆安手上动作稳当地把戒指编完,将之收入袖中,随后侧头,略略低了嗓音,似乎带着些许笑意:“让大总管见笑了。不过,陆某本事确实不少,往后大总管可逐一知晓。” “是吗?” 第五旉站在拐角处,眼瞳黑沉沉地盯着陆安,像是粘稠的黑火,几乎要把陆安的骨头和血都越烧越冷,几乎要让她骨缝生风。 第五旉实在反感这位“陆九郎”。 这人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,其他人看他,除了害怕,眼中隐隐透露着对阉人的不屑。陆安看他却是平等的。但不仅不会让第五旉觉得感动,反而激起他的不悦: 你算什么东西,也配与我谈平等? 本朝有规定,内臣做到顶端,就会外放出去当武官。 第五旉因着天子需要,没有转成武官,但他也实打实领过兵,指挥过几场大胜。 在过去数年里,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,他就作为太子的爪牙去经略西北,指挥将士数次与外敌交战,杀贼众数以十万计,战功赫赫,所获首级足以堆筑京观。 这种情况下,第五旉怎能允许会有人以一种平等的态度注视他。 “九郎。”第五旉笑吟吟问:“方才的炖肉好不好吃?” 陆安想到那钵炖肉,以及分到自己碗里的一小块肉,没有说话。 第五旉摩挲着手上玉扳指,不紧不慢道:“九郎难得吃一顿肉,若还想吃,不如来替鄙人算个账本?” 本以为陆安这种人清高,不会答应,他也没想过他答应,只是借机羞辱他罢了。没曾想,陆安:“好。” 第五旉这回真的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,而后,高高挑起眉。 * 午后本该是亮堂的白日,但下雪时天上阴沉沉的,屋内便点上了灯火。 灯火映亮了账本和陆安的侧脸。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,真的在老实算账本,没有一丝一毫故意搞破坏的想法。 ——长得倒是眉目如画。 第五旉脑子里突兀出现这个想法,先是一愣,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。 屋中无人言语,唯有拨弄算筹的声音一直在回荡,“啪啪啪”的声响轻微却明显,伴着烛光,炭暖,第五旉一手撑着下颔,慢慢阖上了眼。 但也没睡多久,就被陆安叫醒:“大总管,陆某算好了。” 第五旉睁开眼:“算好了?” 这么快? 狐疑地扫了陆安一眼,对方坦然而视,遂接过账本,随意翻看,对了几个部分,没有出错。果真算得又快又好。 这下,第五旉看陆安的眼神中,厌恶之外,竟还有浅淡的欣赏了。将账本一合,道:“听闻房州即将征徭役,要清理疏通河道。” 陆安望着这截橄榄枝,没有第一时间接话。 历朝历代,百姓除了交税,还要服劳役。看似一年只需要干一两个月,并不辛苦,然而不少百姓宁可多交钱,也不愿意去服劳役。 劳役一重,人就会过累,就会受伤发炎,就会生病,就会家里没有劳动力种地,就会粮食减产,就会交不起税,就会卖儿卖女,将自己卖了抵押给哪个乡绅当佃农,今年撑过去了还有明年,多的是人因为连年劳役土地荒芜,家破人亡,如果再碰到个旱灾水灾,轰轰烈烈的起义就起来了。 而在诸多劳役之中,最辛苦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疏通河道。 那是要凿石排壅,清除河道淤泥,清理渠岸两旁泥渣,割除渠内植物,整天泡在泥水里,而且要么春闲时招役,要么冬季淘河作堰,役夫寒冬腊月泡在泥水里干体力活,吃不饱穿不暖休息时间不足,多的是人因此得病,一命呜呼。 陆安敢担保,就她现在这身子骨,去做疏通河道的劳役,今天下泥,明天就能因为感染细菌而高烧,后天便是殒命之时。 但是…… “嗯?” 什么味道?好香? 陆安被迫从沉思中回神,看向第五旉。便见到有小太监端着一碗汤汁鲜浓、色泽明亮的鸡汤进来,那碗用的还是越窑青瓷,类冰似玉,不像是驿站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。 ——总不会这位大总管出个门,还要自带锅碗瓢盆吧? 第五旉没瞧见陆安微妙的表情,这回他真不是想用食物来勾引人,纯粹是他自己看天冷,想吃口鲜汤暖暖胃。 第五旉执起白匙,轻轻拨开汤汁顶上浮动的油珠儿,盛了小口鸡汤吃下去,一匙又一匙。 他不急,陆安也不急,索性两人就对立而坐,一人喝鸡汤,一人不动声色。 等鸡汤喝了大半碗,第五旉也不想跟陆安耗了,似是叹息:“你这人,脾气也太倔了些,这样子以后是要吃亏的。” 陆安没应这话,只说:“大总管到底想说什么?” 第五旉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:“你既然和陆二郎不合,陆家主又偏帮他,想必族中资源不会向你倾斜,不若投入我门下,我保你过几年入朝为官。” 第9章 陆安本来还在权衡利弊,一听这话,歉意笑笑:“大总管,吾等道不同。” 第五旉听懂了后半句——不相为谋。 这可真让他新奇了。他自认看人的眼力不差,陆九郎明显不是那种会因为入权宦门下,会被仕林排斥,家族反感而踌躇不前的人。 “这真是太可惜了。”第五旉不知真假地感慨完:“这官场上贪赃枉法的人太多了,日后你便是依陆家之势当了官,也难以升迁。” 陆安瞧了他一眼,不紧不慢地说:“能不能升迁,这非陆某现想之事。陆某只是疑惑,应承给某的炖肉,大总管何时支付?” 第五旉又捻起匙柄,慢条斯理的重新喝起了鸡汤:“你急什么,说会给,肯定会给的。” 陆安站起身,转身就走。 她的心情不好也不坏,只是步履依旧沉稳,指尖够到房门开合处,轻轻一拉,便开了半扇,走出去后只留木门摇晃。 陆安确实有考虑过是否投入第五旉门下,但对方一说要几年后才能给官,她便知道这条路行不通。 她有把柄在陆家手里,第五旉保不住她,只有功名和科举出身才能让陆家投鼠忌器。 也不要说什么第五旉不在乎男女性别——这和对方在不在乎没关系,而是陆安心里知晓,永远不要将身家性命依托在旁人“不会这么做”上面。真把那么大的把柄交到第五旉手里,谁知道她的结局会怎么样。 换句话说,第五旉需要的是能够给陆家造成致命一击的“陆九郎”,真知道她是女的,第五旉能爆笑出声,然后反手暴露给天子,卖她卖的比陆家更快,好能够治陆家一个欺君之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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