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
他们一眼, 便继续干活了。 大儒也没有上前,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,不知在想什么。 大儒不动,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, 便也没有动。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,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, 便有学子咋舌:“这陆九思好生傲慢。” 大儒却摇头:“静坐常思己过, 闲谈莫论人非。讲文, 你方才过了。回去后自抄《离骚》二十遍。”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, 恭恭敬敬一作揖:“学生受教。” 大儒又问:“可知我为何让你抄《离骚》?” 学子垂首,道:“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。” 大儒微微颔首:“你学业不错, 可方才那话……其实傲慢的是你。” 别人在田里劳作, 你在田边站着看,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,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。 学子羞愧万分:“是。” 大儒道:“好了。陆九思在喝水了, 我们可以过去了。”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,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,温声询问:“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?” 这般君子做派,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。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,面红耳赤,几欲以袖遮面。 大儒面色和缓,竟也回以一礼:“陆九思。我听闻你提出‘心即理’之念,欲听你讲学,不知可否?” 陆安那一拜,是小辈对长辈。 大儒这一拜,是读书人见读书人。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,只道:“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。” “此事易为。”大儒说完,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:“讲文,你速去借取箩筐。取来后,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。” “藏锋,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,待箩筐满后就运走。” “希阔,你也领一二十人,去借取农具,平整土地,开沟打垄。” 吩咐完后,大儒又道:“若是有不想做的,可直接打道回府。” 老师都这么说了,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。 干活吧。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,或神色平静,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,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。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,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,持续弯腰起身,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。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,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,腰一动就酸,但他咬紧牙关,一声都没吭。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,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,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,硬是一声也没叫唤。 这地一下,就是两个时辰。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,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,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,中午了才开始做饭。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,正蒸腾暑气,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,便误以为是炊烟。 但不管怎么样,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,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,最好是油水十足。 “九哥!”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:“饭来了!”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。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,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,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,两眼硬是冒了绿光。 陆安宣布开饭。 ——当然,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。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,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,激起一片火辣。 待走到田垄上,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,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。两条腿一直在发颤。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,喝了几大口水,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,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。 “吃饭了!”陆十五郎招呼他。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。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,清洗干净后,放锅里炒,炒得全部干透了,拿盐、油、姜末一拌,再一炸,香得人魂都要飞了。 他也不看别人,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,看陆安吃得香,这才眉开眼笑,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。 突听陆安喊他:“十五郎!”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,行过去:“九哥,怎么了?” 陆安问他:“这么香的炸小鱼,你可孝敬过祖父了?”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。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,道:“装一些送去给祖父,还有各位长辈。” 陆寰连忙道:“好!我这就去!”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,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,屁股都没动一下。 还真别说,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。有了小弟之后,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,自有人替她行孝,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,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。 午饭吃完了,稍微休息一段时间,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。 捡石翻土,汗如雨下。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,陆五郎放下农具,替陆安宣布:“今日便做到这里。可以听先生讲课了。” ——连称呼用的“九哥”都顺势换成了先生。 等人坐齐了,陆安坐在田垄上,开篇就讲:“心即理,这心,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,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;理也非是道理,而是人之本心。心即理非是向外求,而是向内求。” 这些话,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,倒也没有瞪眼愕然。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:“但‘致知在格物’乃先贤之语,你是要说先贤错了?”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。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,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“心即理”,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。 陆安道:“我并未说先贤错了。” 陆安直言:“我也曾格物,也读《礼记》念《大学》。” 她说:“所谓致知在格物者,言欲致吾之知,在即物而穷其理也。盖人心之灵,莫不有知,而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,惟于理有未穷,故其知有不尽也。是以《大学》始教,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,以求至乎其极。至于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焉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,无不明矣。此谓物格,此谓知之至也。” 这一番话说出,不管是问话的学子,还是旁听的文人,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。 “是以《大学》始教”前面那几句,是《礼记》大学篇的原句,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。 而《礼记·大学》中是缺乏了对“格物致知”的详细阐释的,仅以“致知在格物”一笔带过。 陆安这一解释,可以说是直接将“格物致知”的理论系统化,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: 即物穷理,积累贯通,豁然开朗,心体明澈。 她这一补充。不仅使《大学》的“八条目”(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)逻辑更加严密,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。 这就是现在“格物致知”最缺少的东西!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“致知在格物”有所理解,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,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。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,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,这么透彻。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。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,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,骨骼是骨骼,血肉是血肉,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,摆给其他人看。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,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,表情激动万分:“别琢磨你那‘心即理’了!继续钻研‘致知在格物’吧,你才十七,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,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,你会光芒万丈的!”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,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。 毕竟,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。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,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。 理学所解释的“致知在格物”,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,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,更很少做实地观察、科学归纳。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。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,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,就在假设,就在实验,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。 所以,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,满脸“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”的表情下,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。 对不起,忍心。 第70章 陆安微笑:“我们再来说一说心即理。” 大儒嘴巴张了张, 又默默闭上。 他开始说服自己:既然陆九思已经决定要走上另一条路了,那必然不会很大方地把自己对理学的感悟分享出来,但是只要他说“心即理”, 言语中必然脱不开对理学的想法,我只需要在大量“心即理”中把那些对理学极为重要的东西挑选出来就可以了。 他不是背叛理学!他是忍辱负重! 大儒迅速坐好,认真道:“还请先生继续。” 陆安没有推脱:“而我之所以说我并未认为先贤是错,是因为先贤本质上并未梳理出‘致知在格物’的定义, 既无定义, 何来对错?如今之世,他人能释意何为格物,何为致知,我便不能?” 又有学子看她, 眼中满满的探寻:“当世能释意格物致知者,皆是大儒, 你是认为你的学识已超大儒?” 陆安这一次却不谦虚了。 郎君对这一问泰然处之, 沉稳之中却又因自身学识带着些许强硬:“其他学识陆某不敢多言, 但只论‘致知在格物’这一句, 陆某自认对其理解并不弱于当世诸位先生,若如此便是大儒,陆某认这名头又何妨?” 这话一出, 顿时压下所有不满。 这学子想到之前陆安说的对于“致知在格物”的补充与释意, 再看到自家老师都对那释意推崇备至, 再不情不愿,也只能认同这个话。 ——不然你把其他同样研究“致知在格物”却说不出这个释意的大儒置于何地? 学子们满头大汗, 只能道:“是我等无状, 不知先生可愿继续说?” 陆安就继续了。 “格者,正也,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。” “物者,事也,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,意所在之事谓之物。” “心即理,亦是格物。我欲格其心之物也,格其意之物也,格其知之物也。将心中错误的欲望、情绪、观念、意识、思想格正,又怎能说这并非’致知在格物’?” 可这确实跟现在的理学大致意思相背。 甚至可以说是挖理学根基! 有十数名学子本就非常不忿陆安那“心即理”的思想,如今忍无可忍,冷然起身,愤而离席。 他们确实是为了辩倒陆九思的妖言而来,但如今明显短时间内辩不倒了,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听其妖言惑众吗! 听多了,影响科举,导致他们落榜了怎么办! 却也有学子听得双眼发亮,陆九思的声音称得上轻柔,并非雷霆之势,吐出来的话语却是拨云见日,那些词句几让他们颤栗,拼尽全力才没有当场改换门庭。 但是旁边偷听的赵提学却已听得是抓心挠肺地痒,连连不断地点头。 他本就是性情疏狂的人,理学对格物的见解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,他对此十分不耐烦,却仍受困世俗,茫茫然不知如果不去行这条路,那该步向何方。 但陆安的话,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。 何必格真实之物,格心中之物亦可。 儒学学到最后,不就是为了明心见性吗! 陆九思说的完全没错啊! 他悟了! 他终于悟了! 于是,在众目睽睽之下,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,然后对着陆安下拜:“九郎,夫子曾语:三人行必有我师焉。今日听九郎一言,胜读十年书,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,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,聆听先生教诲。” 赵提学还悟了。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,陆安年纪小,不能拜师。 有什么不能的!达者为先!又不是年岁为先! 赵松年啊赵松年,枉你自诩潇洒,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。 稍作自嘲后,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:“我如今尚为官身,不好擅离职守,先生且等我,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!不论先生收不收我,我赵松年亦立誓,追随先生左右!”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……别闹,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,但现在,还有什么可担心的,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?这是侮辱谁呢!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,便直接席地而坐,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。 而赵松年的举动,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,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。 陆安又道: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这明明德、亲民、止于至善,便是三纲领。”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,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,立刻正襟危坐,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。 陆安道:“私以为,《尧典》中,‘克明峻德’,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以亲九族’至‘平章’‘协和’,便是‘亲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又如孔子言‘修己以安百姓’,‘修己’便是‘明明德’,‘安百姓’便是‘亲民’。” “而‘止于至善’,这至善,便是心之本体,是内在良知之致极,是‘明明德’到‘至精至一’的体现。” “这三者当为一体,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,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,向外发用,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……” 宋讲文脱口而出:“便如《尧典》所言:克明俊德,以亲九族。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。百姓昭明,协和万邦。” 陆安赞许地点头:“这便是’亲民’。”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。 勾到一半,感觉不对。 等等,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? 扭头一看,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。 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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