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2章
逼他喝难喝的药。 她会笑着帮他梳头发,用零碎的布头给他裁新衣裳,倚在门口翘首以盼,等着外出做活的他归家。 周嘉行知道,黎娘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好母亲。 他们和解了。 …… 九宁抬起头,看着周嘉行,心潮起伏,一时之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周嘉行凝望着她。 “九宁。” 听他哑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,九宁没来由一阵心慌,然后是疑惑。 叫她干什么? 黎娘的事……和她有什么关系? 周嘉行伸手,拂开那碗早就冷透的茶。 九宁一脸莫名,下意识盯着他的手看。 他身形高挑,肩宽手长,手掌宽大,手背青筋分明。 这双手曾一次次按在她手背上,教她练习正确的拉弓姿势。 她熟悉这双手,知道他平时思考时喜欢勾着手指,知道他写字时会不自觉用指关节勾笔,知道他指节哪里结有薄茧,还知道他掌心有一道细细的疤痕。 现在,这双她熟悉的手慢慢朝她靠过来,忽然抬起,捏住她下巴。 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。 仿佛有雷声在耳畔炸响。 九宁震惊了。 有那么一瞬间,她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眼前的周嘉行。 洪流卷起数丈高的浪涛,汹涌而下,铺天盖地,裹挟着万钧之势,直要将她吞噬其中。 全身肌肤炸起细密的鸡皮疙瘩。 她立刻推开周嘉行的胳膊,想往后退。 “别动。” 周嘉行抬起她下巴,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。 “从有了这块伤疤后,我就明白,我只能靠我自己,我要活下去,我要离开周家,我想要什么,不能等着别人来施舍我,可怜我……我得自己去争取。我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,那不要紧,以后,我身边的人,由我自己来选定。” 而他选定的人,必须彻彻底底、完完全全属于他。 不管是什么身份。 九宁在意他。 这让他身心愉悦,只是重温这个念头,就忍不住想微笑。 但这还不够。 远远不够。 她还有很多秘密,她可以干干脆脆地离开周家,离开周都督和周嘉暄,将来也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他。 那怎么行? 他要她留下来,留在自己身边。 “九宁,听懂了吗?” 他捏着她下巴,柔声问。 九宁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。 为周嘉行话语中冷静得过分的温和。 她眼睫低垂,牙关紧咬,微微轻颤。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坦诚唤回一个正常的周嘉行时,冰冷的现实像一个冷冷的巴掌抽过来,打得她脑袋发懵。 周嘉行他更不正常了! 长安大乱那天晚上他说的话再一次浮上她心头。 “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……你接近我另有目的……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,我不会追问,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。待在我身边,想要什么,如实告诉我,我会保护你,随你想去什么地方,想当什么人。没有人欺负你,利用你,拿你去交换什么……你只需要做你自己……” “不过……不要再骗我了。” 九宁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。 像是被扔进一个不停打转的大滚筒里,天旋地转,头晕眼花。 她挥开周嘉行的手,捂着脑袋,冷汗涔涔。 以为她想假装头疼好逃避自己的问题,周嘉行没有让开,再次捏住她下巴,强迫她抬起头。 下一刻,他脸色骤变。 “又头疼了?” 他立即松开手,扶住她。 刚才的气势顿时没了,竟有点手忙脚乱。 九宁双眸紧闭,不想理他。 周嘉行皱眉,一只手绕过她肩膀,另一只伸到她腿弯处,抱起她。 坚实的胳膊环住自己,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,头疼仿佛好了些,九宁心里还是想抗拒,但脸却下意识贴着他轻轻蹭了两下。 “阿兄……” 她喃喃道。 周嘉行垂眸,看她一眼。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,双眉紧蹙,眼睫颤动。 周嘉行扬声唤怀朗去请医士,抱紧九宁,送她到床上,给她盖好被褥,坐到床边,俯身,手指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的位置。 三更半夜,医士睡得正香,忽然被几个亲随拍醒揪起,半抬半拖着拉到大帐里,还没动怒,看到床边周嘉行神色凝重的脸,一肚子火气顿时烟消云散。 “这就奇了。”给九宁诊过脉后,他眉头深锁,“不像是头风症犯了。” 周嘉行:“再看看。” 医士应喏,片刻后,还是摇头:“从脉象上看,无碍。” 周嘉行示意怀朗把刚刚燃起的灯烛凑近些,细看九宁的脸色。 她蜷缩着侧身而睡,眉心微微皱着,眼皮低垂,脸色不像刚才那么惨白,已经睡着了。 这次她的头疼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 医士刚才和几个亲随八卦了几句,知道方才两人起了冲突,想起最近的传闻,都说九娘和郞主闹别扭了…… 斟酌了一会儿,慢慢道:“这病不易动怒,怒则急火攻心,可能就会头疼。” 语气里有淡淡的责怪。 医者父母心,何况九宁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娇美小娘子,生得标致,雪肤花貌,容光慑人,而周嘉行年长,医士不由自主就偏心九宁,他认为肯定是周嘉行把九宁气成这样的。 事实好像也差不多。 周嘉行没说什么,轻轻唔了声,挥挥手。 “都出去。” 怀朗几人出了大帐,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。 “这下子九娘真要成宝贝了……你看到刚才郞主的脸色没?”亲随中的一人缩了缩肩膀,“以后谁敢惹九娘生气,害她犯头疼,就等着挨棍子罢!” “挨棍子有什么怕的?别挨刀就行!” 怀朗眼皮抽了抽:挨棍子? 等九宁醒转,头一个要挨棍子的,只怕是郞主自己吧…… …… 北方千里冰封,银装素裹。 在南方,即使是隆冬时节,冰天雪地的皑皑积雪下,依旧时不时冒出一丛丛俏皮的绿。 那是四季常青的松竹。 冬天,它们被层层白雪覆盖。 等到春暖花开时节,积雪融化,山间又是一片深浅浓淡的绿浪翻涌。 当大雪依然扑簌扑簌飘落时,一封紧急战报送抵嵯峨山营地。 契丹军采纳投降的汉臣的建议攻城,接连夺下数座重镇,本该坚守北面的一路大军不战自溃,其他两路先锋军士气大受打击。 该周嘉行出兵了。 与此同时,一封以飞白书写就的亲笔书信辗转数千里,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。 书童捏着信走进书房,对窗下伏案书写的青年行礼:“三郎,信是从长安方向寄过来的,不晓得送它的人用了什么办法,竟然能越过鄂州封锁把信送进来。”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,青年抬起头,眉眼温润。 他接过信,拆开。 刚看到第一排字迹,手指便蓦地收紧。 第96章 前世。 阴雨连绵。 屋内, 锅中茶汤滚沸,浮起珍珠似的小细泡。屋外雨声若有若无,细密雨水凝结成豆大的雨滴, 顺着青瓦坠下, 吧嗒一声, 在石阶前迸裂成无数颗细小的水珠。 九宁觉得有点燥热,推开身上盖的杏子红花开富贵锦被, 坐了起来, 揉揉眉心。 “做噩梦了?” 一碗热茶送到她跟前。 她似乎和煮茶的人很熟悉, 下意识接过茶,眼帘抬起, 目光落到对方脸上。 男人垂眸望着她,眼神很专注。 九宁心里一惊,手颤了一下, 茶碗轻晃。 对方轻笑,扶住她的手臂, 矮身坐到床边,一手绕到她背后, 虚虚环抱着她:“怎么,噩梦还没醒?” 九宁警惕地崩紧了脊背, 抿一口撒了细盐的姜茶,“我怎么会在这儿?” “你忘了?” 男人脸色微微一沉。 忘了什么? 九宁茫然了片刻, 放下茶碗, 抬头, 仔细审视男人。 男人胡子拉碴,眼圈淡淡一层青黑,身上衣裳虽然整整齐齐、体体面面,可没戴头冠,鬓发松散,神情疲惫,茶香也掩不住他一身酸臭的血腥气。 刚刚盘腿坐在簟席上煮茶的闲适气度,仿佛是她的错觉。 九宁想起来了,他们刚刚被一批杀手追杀。 他的部下很忠心,拼死赶来救他。 她原本是来刺杀他的,但被其他杀手当成劫狱的人,几帮人马在狭小的地牢混战,对方放出毒箭……杀来杀去,满地尸首。 后来九宁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敌是友,糊里糊涂中被男人和他的部下带了出来。 他们逃了几天,最后逃到这间宅子里,他的部下要送他离开京城,在他的带领下起事,推翻软弱的朝廷,他拒绝了。 无论部下怎么苦劝,他坚持自己的决定。 部下们哭着跪了一地,痛斥朝中奸臣当道,君王昏聩,国将不国。 说到激动处,一拳砸在地上,鲜血染红砖地。 男人坚如磐石,不为所动。 九宁受了点轻伤,冷眼看着那些部下跪在他身后求他,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。 模糊记得昏睡前她拒绝和男人同行,男人二话不说,直接扛起她就走。 她觉得头疼,飞快环顾一周,看到自己的靴子放在屏风那儿,掀开被子。 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,制止她的动作。 “别动。” 男人长腿往上一勾,压住被角,不让她动弹,然后整个人往后仰靠在床栏上,挡住她下床的去路。 九宁握拳,很想对着他脸上那道疤再砍一下。 男人似乎完全没看懂她的敌意,忽然问:“你这几天经常头疼,是不是有什么顽疾?” 九宁没好气地否认:“没有!” 她身体好得很!虽然没法和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比较,至少也健健康康,不然她也不能风里来雨里去,从江南一直追到漠北。 这几天忽然闹头疼,都是被他给气的。 男人笑了一下。 “那就好。” 语调温和,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。她年纪不大,落下顽疾可不好。 九宁一怔。 男人迎着她呆愣的目光,无奈地叹口气,抬起手,手指轻轻抚过她发鬓。 看着娇滴滴的,心肠居然这么硬。 对那些游手好闲的小弟那么好,对他就这么绝情。 真是……铁石心肠啊…… 所以,他不容许她身边有其他人。 一个都不行。 男人的手指碰到自己的头发,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。九宁先是僵住,然后瑟缩了一下,浑身别扭。 她皱起眉。 不等她开口骂人,男人已经收回手指。 他扭头,看着屋外绵绵的细雨,“你看,外面在落雨,北边难得看到这种毛毛细雨,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?” 九宁眨眨眼睛。 她早忘了第一次遇到男人时是什么场景了。 男人没有回头,但猜得出她脸上现在肯定没有一丝触动。 一般的小娘子在她这个年纪,早就嫁人生子了,就是再迟钝,也该情窦初开,她却懵里懵懂,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。 明明其他事情很快就能领会,唯独不懂这些。 哪怕把心剖开给她看,她可能也无动于衷,只会皱着眉问:“你是不是疯了?” 难怪老人总说一物降一物。 这辈子他天不怕地不怕,敢和金銮殿的那位争一个脸红脖子粗,偏偏遇上她这么个不开窍的小东西…… 男人嘴角微微一勾,转过脸来,看着九宁的眼睛。 “第一次见的时候,我坐在船里,你挑开乌篷船的帘子走进来……”男人笑了一下,目光灼热,“你穿了件黄袄子,柳绿棉裙,头发很黑,梳得齐齐整整,戴珍珠发箍,腕上还戴了金丝镯,神气十足,小小年纪,非要老气横秋地和船夫说话……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?” 九宁说不清他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,总之,她手脚僵直,一阵毛骨悚然。 听他说起,她记起来了。 …… 第一次相遇时,他奉旨南下,预备铲除盘踞江南、为祸一方的齐家。当时他约齐家家主在湖上会面,齐家知道他这人向来嫉恶如仇,一旦抓到齐家把柄,下手绝不会手软,赴宴前埋伏了几百死士,准备以此威胁他,如果他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非要一查到底,那就来一个毁尸灭迹。 九宁那时刚刚适应身份不久,初来乍到,一心想着早点结束任务,听说他在湖上泛舟,径直找上门。 然后,她眼见着男人谈笑间当着其他世家的面抓了齐家家主和他的儿子,命人绑了,直接扔下船喂鱼。 齐家的死士前仆后继围过来杀他,他的部下奋死抵抗。周围几艘楼船上莺歌燕舞,世家族老们脸色阴沉,看到底是他的部下赢,还是死士得手。 谁赢,他们就跟从谁。 鲜血染红湖面,整个厮杀的过程中,男人若无其事地坐在乌篷船里,一杯杯喝酒。 九宁误打误撞上了乌篷船,直到混战结束,湖面上所有世家楼船靠过来向男人献殷勤时,才察觉他的身份。 那时他好像确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。 她当时想:这男人果然警觉,一定是看出自己的目的,要杀自己。 趁着其他楼船靠过来,男人的注意力被引开,她赶紧逃之夭夭。 …… 男人靠近了些,又问了一遍:“你猜到了吗?” 九宁不吭声。 他当时果断杀了齐家家主和他儿子,新官上任三把火,成功震慑江南世家,她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? 男人低笑,“我当时在想,这个小娘子唇红齿白,生得这样貌美,不知道是何许人家?有没有婚配?看她年纪不算大,而我已经年过三十,要是上门求娶,他们家的长辈能许婚吗?要是他们不许,或是她已经有人家了,我以势压人,强迫她嫁,她可会恼?” 屋外雨势突然变大,豆大的雨滴砸在屋瓦上,哗啦啦响成一片。 花丛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。 九宁愕然地睁大眼睛。 心跳骤然变快,噗通噗通,像是要从里头蹦出来一样。 “我正想打听你的名姓年纪……”男人说话的声音一沉,“就看到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。” 她是来杀他的。 那一刻,男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。 又或者说,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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