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4章
束寻常,衣衫不整, 但气度不凡, 一望而知是那种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公子。 九宁下意识想:这个人丰神俊朗,比宋淮南生得好看多了,而且举止之间看得出教养极好,可以帮八娘留意着。 忽然瞥见对方护卫拔刀的动作, 她心口狂跳, 脸上神情却不慌不忙,决定先发制人:“你们是谁?怎么在我舅舅的园子里?” 护卫们听她称呼雪庭为舅舅,愣了一下, 其中一个扭头看向缁袍少年。 少年伸手拨开花枝,出了一会儿神,衣襟袍袖落满殷红花瓣。 他看着九宁, 幽黑的双眸似乎望着她, 又似乎没在看她, 眼神空洞。 九宁顿时冷汗涔涔。 这人心狠手辣!想要杀人灭口! 她心念电转,假装看不见护卫仍然按在刀柄上的手,眉眼弯弯,笑出一对梨涡:“你们是觉岚请来帮忙摘梅枝的?” 觉岚就是刚才领她进来的小沙弥。 这是提醒缁袍少年,想要杀她,就得把觉岚一并杀了才行。 少年站在梅花枝下,长身玉立,沉默不语,淡淡看她一眼,神情不悲不喜。 咔哒两声细微的轻响,护卫慢慢抽出长刀。 九宁暗骂,自己果然倒霉,雨后看到彩虹就走运什么的,在她身上并不适用。 她目光飞快逡巡一周,长廊里空无一人,转身就跑不仅不能逃脱,反而死得更快。 “我喜欢你手上那枝。” 九宁故作欢喜状,快步迈下石阶,径直走到少年跟前,指指他手边那一簇花枝。 少年蹙眉。 不等两个护卫反应过来,九宁已经站到少年跟前,一抬手就能挨到他的衣袖。 这少年几息间已经掩唇咳嗽好几次,看起来病恹恹的,肯定没什么力气,要是他的护卫真敢动手,她就挟持他! 九宁打定主意,暗暗积蓄力气,只等护卫暴起,她就抓了少年当护身符。 少年蹙眉,看一眼树梢上兀自怒放的梅花, 九宁挨近他,笑意盈盈,“我阿翁是江州大都督,他快要回来了,我想摘几枝梅花送他,你看哪枝最好看?” 拔刀的护卫动作瞬时凝滞,彼此交换一个眼神。 少年眸中浮起几点清冷光芒。 九宁暗暗松口气,看来这人不怕雪庭,却不得不忌惮周都督。 “这一枝好看,小娘子眼光独到。” 少年轻声道,折下他刚刚拨开的花枝,递给九宁。 和他偏于俊美的相貌不同,声线非常冷,优雅中带了点与身俱来的傲慢,如玉石相击,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,听起来又有种柔和的感觉。 如果不是他刚才淡然地示意护手拔刀杀人,九宁差点以为他是个和三哥一样温和儒雅的富家儿郎。 “谢谢。” 九宁接过他递来的花枝,捧在掌中欣赏。 这时,长廊里传来觉岚的呼唤声:“县主,我回来了!” 和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小沙弥,每人手里捧了一只雨过天青山峦海涛瓷瓶。 “这是禅师送县主的,梅花还是配瓷瓶好看。” 九宁没有犹豫,立刻捧着花枝迎过去。 小沙弥搬着梯子走下长廊,看到树下的少年和他的两名护卫,啊了一声。 “崔郎。” 少年向他颔首致意,袍袖轻扫,花朵簌簌飘落,“摘花是件雅事,让他们俩帮忙。” 小沙弥笑道:“谢过崔郎。” 九宁腹诽:这个姓崔的脸皮真厚,刚才还想杀她,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留下来帮她摘花。 不能让八娘看到这个少年,不然八娘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。 摘好了花,九宁没有停留,跟着觉岚几人离开梅园。 护卫目送他们走远,转身朝少年拱手。 “大王,原来周都督的孙女就是雪庭的外甥女。” 另一个护卫皱眉道:“雪庭瞒着我们,大王,他会不会向周都督告发您?您待在这里太危险了,我们还是去广州或者扬州吧,这两地的刺史都忠心于朝廷。” 他们的主人——年轻的雍王李昭,望着小娘子捧着花枝远去的背影,摇摇头。 “雪庭不会告发我,他自小修行,没有害人之心。” 而且慧梵禅师心向李家。 护卫疑惑:“那他为什么隐瞒和永寿县主的关系?除了大王您,他的僧院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!” 李昭收回凝望九宁背影的目光,“雪庭怕我利用她。” 之前九宁被朱鹄掳走的事不是他指使的,但到底和他有关系,雪庭担心他利用九宁。 李昭抬手拨弄花枝,几朵梅花飘然坠下,落在他浓黑的眉间,像妇人们里时兴的梅花斜红妆。 “罢了,一个年少不知事的小娘子而已。” …… 九宁出了梅园,直奔雪庭寝息的院舍。 舅舅,你院子里有坏人! 路上她问觉岚:“那个崔郎君,是哪里人?怎么会认识舅舅?” 觉岚道:“崔郎君是禅师请来的客人,好像是禅师的故交之子,路过江州,特意来拜见禅师,禅师很喜欢他呢!” 又说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认识,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禅院,还把自己平时看书的房间让出来给崔公子起居。 这么说,雪庭和那个姓崔的关系很好。 姓崔的?莫非是长安人?该不会也和崔氏是远房亲戚吧? 看来这事必须先问过雪庭。 九宁浮想联翩。 刚到院舍,却被告知雪庭刚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,相谈甚欢,但中途慧梵禅师把他叫走了。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,又担心此举会赔了夫人又折兵,请雪庭为他占卜。 “舅舅的占卜很准吗?” 觉岚笑嘻嘻道:“凡人怎么能窥测天命?不过是求一个安心罢了。” 周刺史需要一个契机。 只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愿不愿给他一个完美的借口。 九宁直觉梅林里那个阴郁少年会对江州不利,找不到雪庭,转而去找周嘉暄。 广场的俗讲正是最热闹的时候,僧人的故事讲到最高潮——恶人被严惩,好人得到好报,完美的大结局。 听者们纷纷叫好,女人动情落泪,男人情绪高昂,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钱的事,等俗讲结束,观众们会自发捐献香油钱。 九宁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,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,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,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,和从小道上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。 她撞了个头晕目眩,对方却像一堵墙一样,纹丝不动。 来人沉声问:“这么急做什么?” “二哥?” 九宁揉揉额头,抬起眼帘,果然是周嘉行。 “你下山去了?” 他刚刚走来的方向通向山下。 “出去交代点事情。”周嘉行说。 “你很忙吧?” 九宁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个亲随神色严肃,不知道他们这么全副武装是要去做什么。 莫非他们的商队这次带了不少宝贝,怕遇到劫匪? 周嘉行眼神示意亲随们退下,“还好。” 都说还好了,那肯定是真忙。 九宁低头,看到手里还拿了一枝梅花枝,顺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递:“二哥,送你。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。” 她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周嘉行。 周嘉行接了梅花,很认真地端详了片刻,让亲随帮他拿着。 九宁不禁笑出声,其实她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,不过看他这么严肃,她没敢说打趣的话。 “二哥,你以前看没看过傀儡戏?” 周嘉行摇头。 九宁伸手拉他的袖子,“我带你去看,今天演《荆轲刺秦王》,你肯定喜欢。” 年轻郎君都喜欢,连周嘉暄也挺爱看的,看了十几遍也不腻。 周家的雅席正对上演傀儡戏的高台,内设雅座,纱帐飘扬。 小沙弥领着九宁两人进去,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进来,瞠目结舌,犹豫着没上前招呼。 九宁没理会他们,让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,接了沙弥递到手边的茶碗。 茶汤浓而醇,茶食样样精致,咸甜都有,还有各样蜜饯干果。 九宁抓了把鸡头米慢慢吃。 十一郎频频朝她使眼色,她看也不看一眼。 “啪嗒!” 一个纸团扔到她面前的毡席上,多弟眼尖,朝九宁投来疑问的眼神,问她要不要捡。 九宁摇摇头。 看她无动于衷,十一郎急得抓耳挠腮,和其他人一起交头接耳。 纸团、香囊、簪子、茶托、香饼……少年郎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不停往九宁的毡席上扔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。 什么法子都想过了,最后干脆直接让侍女僮仆过来传口信:“请县主来我们这里坐一坐,就等着她呢!” 一场精彩的傀儡戏,他们光顾着捣乱了。 九宁始终没反应,静坐着吃茶,偶尔扭头和周嘉行讨论一下傀儡戏。 周嘉行低低应几声。 一场剧目结束,满场喝彩。 九宁站起身,和周嘉行一起退席。 周嘉行让她先走,转身前,扫一眼不远处还在试图警告九宁离他远一点的周家子弟们。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一如那晚挥刀斩向周百药时。 十一郎不禁打了个哆嗦。 傀儡戏看完,九宁仍然没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,他们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。 她带着周嘉行去进香。 整个礼佛仪式冗长繁琐,八娘她们和长辈们一起参加礼佛,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整个仪式。 九宁偷懒,让觉岚直接领着她和周嘉行去后院观摩僧人们画供养人画像。 信众们捐钱出资开凿石窟、修建佛寺、重塑金身,布施,做善行,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养人画中,千秋万代,流传后世。 崔氏之前曾捐献了一大笔钱帛扩建佛寺,寺里为感谢她的慷慨和虔诚,为她凿了一座石像,上面写明她于哪年哪月建立了什么功德。 九宁就是从那座石像来推测她母亲相貌的。 石像中的崔氏头梳高髻,戴莲花冠,肩披大罗衫,身着团花长裙,脚踏莲花重台履,左手拈一枝莲蓬,慈眉善目,嘴角含笑,微微低头,望着手里牵着的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,目光慈爱。 她牵的小娘子似乎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,头发拢成两个小抓髻,手里抓了朵莲花,憨态可掬。 冯姑告诉九宁,那个小娘子就是她。 石像刚刚开始选料开凿的时候,九宁才刚刚出生,几年后石像终于完工,那时崔氏早已病逝。石像是匠人后来根据崔氏的遗愿修改的。 虽然崔氏早逝,没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,但九宁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对她的爱护。 不说别的,光从周都督那里争取到把所有嫁妆留给她,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爱女儿。 崔氏如果还活着,一定是个好母亲。 九宁通常只会一个人单独去给崔氏敬香。 今天周嘉行在旁边,她领他去看寺里僧众最近画的壁画。 江州气候湿润,壁画不宜保存,每隔几年会重新翻修一次。 觉岚最近开始跟着雪庭学画画,常常在一旁观摩工匠动刀,对寺中壁画如数家珍,走到哪里就指着哪一处侃侃而谈。 九宁望着僧人笔下身着华服、虔诚礼佛、扈从前呼后拥的男男女女,笑着和周嘉行开玩笑:“以后我也要捐一笔钱,让舅舅帮我画一幅最漂亮的供养图!”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。 壁画精美绝伦,华丽飘洒,风格很适合她。 看过壁画,转去佛堂进香。 九宁手捧香炉,仰望法相庄严的佛像,余光看见旁边的周嘉行神情很严肃。 莫非他也信佛? 他们的商队还真是古怪,首领是个没剪短发的粟特人,商队成员却来自不同部族,信什么的都有。 出了佛堂后,九宁小声问:“二哥刚才许了什么心愿?” 周嘉行看她一眼。 九宁挺起胸脯,小手一挥,道:“我许愿天下早点太平,人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。” 她口气无比真诚。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系统限制,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,从哪里来,做了什么事,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。 周嘉行挑眉,显然不相信九宁说的话。 “我没有许愿。”他说,“想要什么我就自己去争取。” 他并非不信神佛,只是习惯凡事都靠自己,和缥缈的神佛相比,他更相信自己。 从小到大,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。 想要,那就想办法去得到。 九宁睨周嘉行一眼:好吧,你最厉害! “那二哥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?” 周嘉行不语。 “我知道,男子汉大丈夫,想要的无非是建功立业。”九宁双手背在背后,老气横秋道。 周嘉行摇头,要笑不笑的样子,拍一下她额头。 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业,而是在这个世道里,想要活下去,想要活得好,就必须一步一步往上爬。 九宁从他浅色的双眸里看到志在必得的决心。 “如果有一样东西你一直得不到呢?”她笑着问。 周嘉行一笑,带了点少年人独有的轻慢和自信。 九宁知道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,周嘉行虽然幼年坎坷,但长大成人后就没再受过欺负,此后迅速崛起,成为最年轻的霸主,除了没能治好母亲以外,他这一生应该没有遇到想要什么却求而不得的状况。 “茶吃过了,我走了。” 逛完寺庙后,周嘉行忽然道。 九宁脚步一顿,抬头看他,“好,我送二哥下山。” 拖延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。 她骑马送周嘉行出山门,山间潮湿,苔滑土润,雨后的晴空干净澄澈,朵朵雪白流云漂浮期间,罩下大片光影。 周都督这会儿应该到江州了,只要裴望之几人快马加鞭,一定能拦下周嘉行。 九宁估算了一下时间,放慢速度。 周嘉行看她几眼,突然拨马拐进岔道,往山里去了。 九宁忙勒马停下来,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,发现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腊梅树过去了。 啊,她刚才一直盯着那棵腊梅看,周嘉行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腊梅花,要摘一枝来回赠她? “县主,您是怎么知道的?” 郞主不在,阿青趁机夹一夹马腹,上前几步靠近九宁,笑眯眯问。 九宁茫然: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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